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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31 波西米亚人

发布者:王昊发布时间:2020-10-31浏览次数:26

 

 

波希米亚人第七期

 

【沧浪诗话】

 

李商隐,晚唐著名诗人,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李商隐是晚唐乃至整个唐代,为数不多的刻意追求诗美的诗人。他擅长诗歌写作,骈文文学价值也很高,和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其诗构思新奇,风格秾丽,尤其是一些爱情诗和无题诗写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广为传诵。但部分诗歌过于隐晦迷离,难于索解,至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

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本诗用了四个典故,呈现了不同的意境和情绪。庄生梦蝶,是人生的恍惚和迷惘;望帝春心,包含苦苦追寻的执著;沧海鲛泪,具有一种阔大的寂寥;蓝田日暖,传达了温暖而朦胧的欢乐。诗人从典故中提取的意象是那样的神奇、空灵,他的心灵向读者缓缓开启,华年的美好,生命的感触等皆融于其中,却只可意会不可言说。对于一般普通人,往往是人到老年,追思以往:深憾青春易逝,功业无成,光阴虚度,碌碌无为而悔恨无穷。但天资聪敏的诗人,则事在当初,就早已先知先觉到了,却无可奈何,无限之惘然若失。这就是诗人借锦瑟而自况了。

 

【对月长庚】

主题:只是当时已惘然

二十年前的夏天,我在香港做交换生。学校坐落在海边的悬崖上,透过图书馆落地窗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我在那里度过了许许多多个夜晚。

因为我的专业是历史,所以只能来学中文,全系只有我一个大陆人,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半年,我依然不会粤语,出门只能靠英语和稀稀拉拉的手势比划清楚。我的出租屋和学校在一条街上,但距离很远。这条街建在一座不算高的山上,上坡是别墅林立的富人区,到了下坡就挤满了老旧的居民楼,破破烂烂毫无光彩可言。

我经常在离家附近的7-11买三明治当早餐和晚餐,这样比在学校吃饭划算很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通宵营业而且卖的东西如此多样的便利店,在我心里它就代表了香港,是一个永远没有黑夜的地方。我喜欢坐在便利店对面的长凳上,把三明治里的火腿撕出来喂流浪猫。

有英俊的男孩开着他们的敞篷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不认识车的牌子,但是它反射出的光线强得能使我眼花缭乱,我身边的猫也被吓得“呜”一声快速逃跑了。还有那些穿着吊带和超短裙的女孩,她们都画着精致的妆容,脸上带着笑,看起来非常开心。

耀眼,又遥远,对我而言,这也是香港。

九月的一天,我写作业忘记了时间,从图书馆出来已经是很晚了,去便利店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三明治。当我走到对面,看见一辆银色的跑车停在路灯下,一个穿着黑色套头衫的男孩子坐在我平常的座位上,旁边趴着一只百无聊赖的大橘猫。

他在和猫咪说话,我听不懂粤语,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和语调我十分喜欢,是那种温柔的又有点懒散的感觉,带着浅浅的笑。他发现了我,冲我笑笑,用粤语问:“你要坐下来吗?”我摇了摇头,不知怎地有些紧张,英语都有些磕磕绊绊:“抱歉,我听不懂广东话。”他点点头,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重新问了我一遍。我低下头走到他旁边坐下,又鼓起勇气递给他一块三明治。

他愣了愣,从我手里接过三明治,双眼弯弯的笑,指指身边的橘猫:“多谢,我可以分给它一点吗?”“不要给它吃太多,毕竟是人类的食物。”我看他掰下一小块送到猫咪嘴边,大橘闻了闻,站起身吃掉了。

他眉头舒展地笑了,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吃完了剩下的三明治。我们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几辆跑车低吼着从山上开下来,停在我们面前。一个带着黑色耳钉的男生从窗户伸出头来用英语大声问道:“克里斯,你在这做什么?”他的脖子上还有纹身。被称作克里斯的男孩站起身,冲我笑着摆了摆手,重新回到他的银色跑车前,车门缓缓向上打开,他弯腰坐进去。

一堆跑车扬长而去,他在最前面,山下的世界一片繁华。我借着路灯的光亮看了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

下次见到他是一周后了。发动机的声音在夜里异常清晰,当我回过头时,车已经开到我面前了。他拎着几个猫罐头从车上下来,向我打招呼:“嗨,还记得我吗?”我点点头:“克里斯。”他哈哈笑了几声,说:“没想到你记住了这个,那是我的英文名,中文名字是姜淞林。”他朝我伸出手来。“闵文佳。”我说。姜淞林好奇地说:“我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姓,你不是本地人吗?”“对,我是从内地来的,我的家在很远的北方。”

他打开猫罐头,和我一起寻找那只橘猫,那一晚上并没有它的踪迹,倒是意外找到了一株颜色鲜艳的花卉。“是三角梅,你见过吗?”他问。“没有。”我低声说。“那有机会带你在白天来看看吧,它特别美,在晚上看不太出来。”我想说,这样就足够了,即使只有朦胧的月光和路灯,这株鲜花也足够惊艳到我了。

那晚的月亮很明亮,我们坐在长椅上,偶尔说两句话聊天,竟然觉得不会冷场,与他相处令人很舒适。过了许久,我们要道别了。“明天见。”他对我说。

我不是每天都能碰见姜淞林,但是我们互换了电话和脸书,他成了我列表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亮着的头像。有次我们在图书馆门前遇见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我的校友。“我上次就在图书馆门前见过你,怎么总来图书馆?”姜淞林笑着问我。“我这个人很无聊,没什么地方可去的,”我说,“我连旺角都没有去过,从来都分不清它和尖沙咀。”

“你没开玩笑吧?”他睁大了眼睛:“没去过旺角?太平山?跑马地?”我摇了摇头。“你来香港多久了?”我撒了个谎:“第三年了。“走,现在就带你去。”他一把拉过我的手,半小时后,我就在旺角的一家旧书店里了。我拿了一本《唐诗》,线装本的,竖排繁体版本,有种古朴的感觉,价格不算便宜,我还是买了,想把它当做纪念。

姜淞林靠在店门前等我,看我出来了,笑着问我:“你好像特别喜欢书。”“嗯,我的梦想是开一家书店,任君自选,自觉付款,不必跟我讲话。”“你好像也不喜欢跟人讲话。”

我点头:“我下辈子要当一株植物,安安静静地吸收阳光和雨露,然后默默地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红灯亮起,我和他一起停在香港的街头。“你已经很好了。”他轻轻地说。

他买了两只冰激凌,送给我一个。我尝了一口,有甜酒的味道。他一手拿着甜筒,一手翻我买的书,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阳光。“唐诗?我也喜欢这个。我最喜欢李白的诗,我的美国朋友还刻了‘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中文在胳膊上。”我笑了:“你的名字就很有李白的感觉。”姜淞林很有兴趣,问我:“你呢?你也喜欢李白吗?”我吃了一口冰激凌:“我最喜欢李商隐,晚唐的巅峰,他写的是我认为最美的诗。”他的眼睛明亮起来:“是那个写《夜雨寄北》的诗人吗?”“对,不过我更喜欢他另一首,叫《锦瑟》,你有听过吗?”

“没有。”

“那是他的绝笔,最出名的是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很多人在分析那句诗究竟是在写什么。有人说是曾经的初恋,有人说是写给去世的妻子,还有人说只是一首普通的抒情诗而已。”

“那你呢?你怎么想?”

“没什么特殊的,只是一份不应该有的悸动罢了。”

说完后,我们之间沉默了许久。他把我送回那个下坡,在他的发动机轰鸣之前,他很清楚地对我说:“明天见。”

第二天台风过境,整个香港岛都在狂风暴雨中,给人一种仿佛在漂洋的感觉。我在图书馆门前等着他,过了一会果然有一辆黑色的跑车出现在倾盆大雨中。姜淞林为我摁开开门的按钮,我不太敢上去,怕弄脏他的新车。“没事的,你来吧。这里有烘干的机器。”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我默默地上了车,小心地靠在角落,慢慢擦拭我的头发,一时间我们无话。

他在前面突然问我:“你会离开香港吗?”“或许吧。”我没有正面回答他。“我以后想回美国学电影,你要不要一起去?”我不想回答,就转过来问他:“你要拍电影吗,拍哪里?”他的声音显得很高兴:“就拍香港吧,这里是我的故乡。”他把车停在一个观景台的下面,说:“你没有去过太平山吧?其实这里看的夜景比太平山要美,能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我被他一把拉上去,站在他旁边看着下着雨的香港。

姜淞林,你一定看过无数壮阔美丽的风景吧。而我呢?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也比不过你那些细碎的、平凡的夜晚来的动人。

雨变得小了些,姜淞林依旧开车送我回去。下过雨的香港似乎结束了它的夏天,有了几丝凉意,姜淞林把他的外套借我披上,上面还留有他的体温和淡淡的香味。回到家,我无意翻到那件外套的商标,盯着那串英文很久,最终苦笑出声。

以后姜淞林常常和我一起约饭,地点基本由他来定。有次他约我去吃桥底大闸蟹,我听舍友说起过,两千块一盘。那天我找借口说有晚课拒绝了,他说好的,从此我们出去吃饭就只去小摊小店,或者选一家不起眼的茶餐厅,吃个公仔面鸡蛋仔菠萝包,味道出人意料的好极了。

我从没有这么频繁且迫切的去了解香港,以前我觉得我和这个城市之间仿佛相隔天堑,它走它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是姜淞林让我一点一点爱上它,爱它的繁华,爱它的璀璨,爱它角落里的三角梅,爱它维多利亚港的风情万种。可我也知道,这热闹终究不是我的,我只能对着大海叹息,却无法张开双臂拥抱它。

香港的秋天特别短,冬天来的气势汹汹,但比起我的家乡,这点降温倒不算什么。姜淞林难得在白天约我出来,他打包了两份热气腾腾的姜撞奶,没有开车,在楼下等我。我与他走过下坡的拐角,他指给我看,是一株安静怒放的三角梅。没有夜色的笼罩,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这个植物,它的颜色比我想象的还要鲜艳,我第一次见到有如此昂扬生命力的植物,它生活在炎热的南方。

我情不自禁地对姜淞林说起我的家乡,那是个一年四季都比香港冷的地方。天黑得特别早,车子速度特别慢,人也很少。镇上没有几家咖啡馆,更没有7-11这种便利店。那里面食特别多,河粉是到了南方才第一次吃到。

“真是截然不同的地方啊。那好,就这么决定了。”他双手一拍,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决定什么?”“冬天去你故乡看雪啊,我想看看内地的雪景是什么样子的。”我急忙说:“那里不比芬兰和瑞士,你肯定住不习惯。”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了许久。

在沉默过后,我笑着说:“好啊,明年带你去我家。我们去滑雪,还能在结冰的湖面上放烟花,特别漂亮。”

那天回去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考试与答辩,我与姜淞林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门课业结束,我收拾好东西,打电话给他:“我想吃双皮奶了。”“好啊,我们明天就去。”“嗯,明天见。”第二天他载着我去吃糖水店,我挖了一勺双皮奶放进嘴里,冰冰凉凉的,很像香港的雨夜。

我将那本《唐诗》推到他面前,他有些诧异,问我:“怎么了?”我笑着说:“看完了,送给你也看看。李白的诗收录在第一章,李商隐的在第五章。”他有些欲言又止,还是将书认真收起来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眼睛被风吹得开始酸涩了。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带我领略这个城市的魅力,说对不起我没法完成我的诺言,说我要离开了,说我不知道我们的故事应该有个怎样的结局,说从开始我就知道,你和香港永远都不属于我。

说姜淞林,二十年后,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只是当时已惘然。

最终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车门打开,我起身下了车,在那黑得发亮的车门降落的一瞬间,我对他说:“明天见。”

坐车到渡口再转轮船和火车回家,我切断了所有与香港的联系。回到家乡后我开始拼命念书用功,想要去深圳找份工作。我身边的朋友都劝我留在本地,因为历史这个专业本就没有什么前途,在家乡当个公务员多好。我笑了笑,她们大概永远不会明白,若我不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一旦见过更辽阔的世界,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将就。

终于,我拿到了深圳一家公司的面试邀请。面试官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我说:“以前是开一家书店。”“那为什么没有坚持呢?”我苦笑:“因为我的钱不够啊。”

面试顺利过了,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有好几次翻墙偷偷去看姜淞林的动态,虽然更新的很少,但都精致而优雅。我知道,他的人生会一直很精彩。

不知是多少个的夏天到来了,对面的岛屿新上了一部电影,是一个新导演拍的,叫《惘然岛》,讲的是在六十年代一个内陆的女孩跟着父母来到了香港,认识了一位叛逆离家的小少爷,小少爷教她说粤语,骑摩托带她在中环飞驰,领她吃过了好多她从未听过的食物。后来香港回归,女孩一家又回到内地,二十年后再来香港找小少爷,一切都物是人非。而女孩只找到了小少爷留给她的一封信,里面是李商隐的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电影里,女主角说:“我下辈子要当一株植物,安安静静地吸收阳光和雨露,然后默默地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男主角轻轻说:“你已经很好了。”他的演技真好,这句话仿佛真的轻如一声叹息。

而我坐在满座的电影院里,泪如雨下。我想起那些个夏天的夜晚,那些有一只猫和两个人的时光,那些香甜的馥郁的食物香气,那些我们在一起讲的故事、回忆和诗句。

我刚离开香港的那段时间,总是会做梦。我梦到了我的男孩,梦到了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梦到了我和他一起收养了那只大橘,梦到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梦到他伸出手对我说:“既然来了香港,就别走啦。”

我轻轻将手放了上去。

电影里雨幕降临,男主角的身影在雨中清晰又陌生,但我知道,香港的夏天结束了。

 

 

播音主持:相鑫淼 吕咸杰 张祥龙 孙艺佳 李晓梦 曹  

责任编辑:战绶清 孙梦婕 任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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