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人 第三期
【沧浪诗话】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清朝诗人。他的诗词不但在清代词坛享有很高的声誉，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以“纳兰词”在词坛占有光采夺目的一席之地。他生活于满汉融合的时期，其贵族家庭之兴衰具有关联于王朝国事的典型性。他虽侍从帝王，却向往平淡的经历。这一特殊的生活环境与背景，加之纳兰性德个人的超逸才华，使其诗词的创作呈现独特的个性特征和鲜明的艺术风格。
浣溪沙·败叶填溪水已冰
[清]纳兰性德
败叶填溪水已冰，夕梦犹照短长亭。何年废寺失题名。
倚马客临碑上字，斗鸡人拨佛前灯，净消尘土礼金经。
上阙写废寺之外景，荒凉冷寂，繁华消歇。秋天的树叶凋零了，遂成“败叶”，而萧瑟的秋风又将这些枯叶吹到溪水里。黄昏时分，夕阳斜照长亭短亭，而行人已经杳无踪迹。古人游览庙宇时常题名以资纪念，这些题名经年遭受风吹雨打，最终模糊难辨。下片写废寺内景，残破不堪，香火断绝。“倚马客临碑上字，斗鸡人拨佛前灯”。此二句谓到此寺中之人已非往日的善男信女，而是前来闲游的过客，或是贵族豪门的公子哥们。其中“斗鸡人拨佛前灯”一句用了唐朝贾昌的典事，显然是说寺庙的命运同人的命运一样，在风雨流年中饱经盛衰兴亡、荣辱浮沉，最终繁华不再，一切归于荒凉冷落。但其实，那些临碑者也好，斗鸡人也罢，以及过去来到这里的贵宦雅宾、文人墨客，虽然贤愚有所不同，然而在这劳劳尘世，终同归一梦。这分明是“人生如梦”的感喟了，但是再也没有苏东坡“一樽还酹江月”的豪放与洒脱，有的仅是对“悲欢离合终成空”的无限悲凉的感怀。
【对月长庚】
主题：斗鸡人拨佛前灯
北京的深秋，不怎么冷，却干燥得令人难以忍受。钱明昊在门口等了十分钟，准时踏着七点五十的尾巴推开了周老师的门。
周老师坐在他的电脑前，手里鼠标还没停。等到钱明昊走近了，才初梦如醒般抬起头，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打开窗子。
“来上课的吧？抱歉啊。”钱明昊摇了摇头。
钱明昊大三了，建筑系的期末考一般都非常磨人，而他们这次要完成有生以来第一个完整的设计，他被分进周老师这组。但钱明昊一直被别人称作天才，这种程度他自然不会担心。他准备好万花博览会展厅的稿子，早早来到老师这里。但周老师一向的习惯就是到点才上课，于是他就在门口多等了十分钟。
周老师此人一直留在学校的传说里：从少年班上来保了研，又去了美国读博士，后来回国在母校教书，人生不可谓不顺遂。学校贴出来的大板子上也有他的名字和事迹，不过那时候的周老师明显更加年轻，显得意气风发，很有朝气。
哦，他还是个离过婚的男人。
关于老师的情感生活问题，一直是学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只不过周老师可聊的东西流传下来的不多。但周老师在建院风评很不错，他为人随和，学历高却不摆架子，对学生态度一致。在这个人人都看重“天赋”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的年代，这样的性格属实难得。
人陆陆续续的来齐了，有些还是直接拿着早餐来的，房间顿时充满了包子和油条豆浆的味道，不过周老师没有在意。这节课相当无聊，老师讲了讲设计要求看了两个案例，学生们都强忍着困意听完，最后周老师让大家谈谈为什么要选建筑系。于是大家一个个起来说了，理由绕不开什么热爱，梦想，艺术。钱明昊想了想，说：“我觉得我有能力做好它。”
周老师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学生这么说。”
下课后，钱明昊把设计的初稿给周老师让他点评，说实话，他心里有些不满。钱明昊自认为有些才气，他的风格沉稳庄重，做的设计也是这届学生中数一数二的，大二时拿过好几个金奖。而他发现周老师却没有那么“有才”，他的点评诙谐中肯，没有任何个人倾向的偏好，可如今老师们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建筑观，为了更接近于“艺术家”，都喜欢更有灵气的学生，比如像钱明昊。而周老师，钱明昊不知道他去美国学了些什么。
“小钱，”周老师叫他，“你基础不错啊，不过我觉得这样更好一点。”他拿出马克笔画了几笔，递给他。钱明昊消化了一下他的建议，还是拒绝了，他觉得自己原来的更好些。周老师又笑了，“好久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了。”
下午有节诗词鉴赏课，钱明昊本来选了当水课蹭绩点，没想到老师意外的讲得好，他也就认真听下去了，还结识了一位化工的朋友，老郭。这位兄弟的桌子上经常有各种化工学科的课本，但在最上面必是诗词鉴赏书，看起来非常分裂。老郭非常喜欢诗词，梦想是成为一名学理工的诗词家，但可惜他这门课成绩一直低分飘过。
钱明昊很是不解，那么忙为什么还要多选这样一门课。他问过老郭，老郭总是以“作业不能磨灭热爱”为理由回答他。钱明昊觉得更可笑了，热爱和能力，这两个词都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毕竟是朋友，他没多说什么。
到了中期评图的时间，想起周老师说的“为实际服务”，钱明昊去了一趟北京博览展厅。说实话，在北京呆了三年这个地方却是第一次来，大家都喜欢去白云观之类的地方，艺术气息更浓一点。展厅这样子看其实很普通，不过玄机都按藏在视觉效果中，本来不大的地方通过主柱的安排以及前小后宽的设计使得看起来相当开阔。之前钱明昊没有注意过这里，那么他的设计便略显逼仄。
周老师的建议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仔细转完一圈，马上乘上地铁回去改图了。果不其然，他的图又是在各个老师那里大受好评，“我们建院第一实力非凡啊。”其实，钱明昊自己知道，这次做的没那么多爆点，也不怎么新颖，能收获第一名还是靠的周老师的建议。
找个机会去谢一下吧，他想着。
机会倒是很快就来了，评图完成的第三天，建院老师按照传统要请学生吃顿饭，区别就是去哪里吃。大多数老师喜欢找个江浙菜馆或者粤式餐厅，不太贵，也能上档次。以前有位大牛老师请吃过法国餐，人均四五百的那种，格调都多的溢出了，就是大家都没吃饱。可即使知道周老师不是一般人，大家也没想到他会在家里请客。
他们系里男生多，于是就提了一箱啤酒去了蓝旗营，大家都很兴奋，想知道周老师家里是什么样子的。结果依旧是出乎意料，一个建筑师家里不会有什么管线裸露，管井横亘，但也不至于没什么设计感。但周老师家里明显属于后者，整个家以白色为主，偶尔有几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黑色家具，但实在太过朴素。
而且虽是离过婚，家里却看不出一点女人生活的痕迹。
大家虽然有点失望，但很快被老师的手艺吸引了过去。周老师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家常菜，又从饭店打包了两道，白切鸡和蟹粉豆腐羹，这里只有钱明昊和另一个同学是南方人，可见周老师之细心。
饭桌上很是愉快，周老师几乎把每个的方案夸了一遍，他的点评依旧跟他家装修的风格一般，看不出来，但钱明昊不再感觉不满了，他默默吃着蟹粉豆腐，心里想着怎么去道谢。
吃完饭刷完碗大家都窝进了沙发里，喝着啤酒看看电视手机，周老师去了阳台，钱明昊立即跟了上去，“周老师，”他叫到。
周老师回过头：“小钱，怎么了？”
阳台上的风有点大，他问：“您不冷吗？”
周老师倒是无所谓的笑笑：“不冷，都吹习惯了，北京到了时候就这个温度。”过了一会，“菜还和胃口吧，”周老师主动开口说道。
“嗯，豆腐好吃。”
“你喜欢就好。”他们又不说话了。
钱明昊正想着怎么提起设计的事，周老师就开了口：“你的设计真的很有天赋，有没有想过报谁的研。”钱明昊摇摇头，“其实你的风格很大气，很适合跟着王院长。还有，你听过莱杰明的课吗？”
莱杰明教授是学校特聘的外籍教授，拿过普利兹克和国建奖，上课全英文，干货很多。钱明昊没想到会提到莱杰明。
“听过一节，收获蛮大的，但是，读他的研要去美国吧？”
“是啊。我只是提个建议，最后还是看你自己。”这话让他一下子想起他的展厅设计，他还没来得及提起，周老师就开心的继续说道，“看到你的设计我就想起我以前了，有点我年轻时的样子。所以你不如考虑一下，莱杰明教授做建筑设计绝对是天才级别。”
“那我应该去吗？”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趁着还有热情就要做遵从本心的决定，别等到像我这样，能力要被后浪拍到沙滩上了，热情也没了。”
“是因为离婚吗？”钱明昊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直接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了。
“可能吧……这个下次再跟你说……”周老师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似的，听不太真切。
在年尾的时候，他们组所有人终于都通过了。周老师一般不轻易毙方案，都是委婉的提个建议，让同学回去自己改。钱明昊在选课时纠结了很久，还是报了莱杰明的构造视觉课，这课每年都报
满人。他听说周老师带队完成了北京市郊新式四合院的方案，想着要不要去买个蛋糕来和周老师庆祝一下。因为来年开学就要有一个月古建筑测绘实践，钱明昊决定在回家前去感谢一下周老师，他并不是一个执着于礼节的人，只是对周老师有种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这算是个引子。
他提着订做好的蛋糕，摁响了周老师家的门铃。在铃声响过三遍以后才传来急急匆匆的脚步声，门忽地打开了。周老师的羊毛衣有一半还没从裤子里弄出来，头发更是乱翘着的，显然是刚睡醒。钱明昊这才想到他没有事前跟老师商量好，不过来都来了，蛋糕还是要吃的，周老师将他让进屋里，又拿出两罐啤酒。巧克力蛋糕和啤酒的结合十分怪异但又意外地好吃，周老师一边喝着酒一边道歉：“抱歉啊小钱，昨天甲方又要改门庭那边的材质，我跟他们谈到一两点才定下来，一不小心就睡到现在。”
“不不不，是我的问题，没以前跟您说好就来打扰了。”周老师笑着叉起一叉子蛋糕，“咱们也别说这些了，这蛋糕不错……唉，现在身体真不如以前了，年轻时候画个稿子通个宵基本不成什么问题，真是老了。你可别学我啊！熬夜伤身体。”他又叉起一口蛋糕放进嘴里，“所以啊，别太较真。你想，带一学期设计课才六千，两个班也就一万二，老师都不愿意好好教的，能放水就放水。学生还一个个的奋斗的起劲，结果又没人认真看，多亏啊。”钱明昊点点头。
“当然也有认真点的老师，莱杰明教授就是。人虽然严厉了的点，但课的质量的确没话说，其他老师们也很敬重他。所以我推荐你去，特别适合你这种优等生。”
“您不也是优等生吗？”
“哈哈，我不太行，我前妻算是，跟你挺像的。”
钱明昊心里顿了一下，害怕提到老师的伤心事，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却发现老师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不由得问道：“她是怎么和您认识的啊？”
周老师喝了一口酒。
“她比我小两届，做设计很有才气，我们都是那种将就不得得人。她爱我，我也爱她，从美国回来以后就结了婚，然后她的工作越来越忙，做设计不只是做作业，很多事情由不得天马行空，但她一直是个很严格的人，一定要把那些指标和数据弄得严丝合缝，可哪有这么正好的事呢……”他说着，摇了摇头，语气里没有什么起伏。
周老师起身领他走到走廊尽头的那个小房间，打开门，钱明昊原来以为这只是个不起眼的杂物间，直到打开灯。
钱明昊瞪大了眼。
屋内惨白的墙壁，被橘黄色的灯光照得有种非人性的冷静。墙上内陷进去一大块，出现一个凹糟，一尊铜色的佛像双手合十，眼睛是合着的，但总给人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佛像底部是一个金色的蒲团，一旁的书架上整齐地排放着一卷一卷的佛经，一切都看起来十分合衬。“我妻子的地方。”周老师向他介绍到。
这俨然是个修行之地。钱明昊不信佛，但是对佛伺还是有过了解和研究的。他以前奇怪为什么这个家里没有留下什么女人的痕迹，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恐怕不是普通女人。
“她出家了。”周老师说。
这句话一出直接劈了钱明昊个惊天霹雳，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听到周老师接着说：“自从她开始钻牛角尖，就开始一天天的失眠。最后甚至有了抑郁症，不得不去医院开药吃。我没办法，她不睡我也陪着她，她不开心我也搞得不想活了，但就是这样她也不承认自己得病了，还是继续做设计方案，从死胡同走不出来。那段时间别说什么情爱了，我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后来她读佛经，开始能睡着觉了，心态也好了点，但我没管她。半年后，她就出家了。离开之前她对我说，她找不到这世界上最符合她心意的建筑，找不到最欣赏她方案的甲方，也找不到她最爱的人，可能这一切都不值得。”钱明昊不清楚应该感叹这个女人还是安慰周老师，但周老师完全没感到他的纠结，“我现在想来，自己的真心可能也是假象吧。到了年纪，也不想耽误其他人，这辈子就跟建筑打交道了，也比皈依佛门好。”他说完笑了笑。
钱明昊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或许天才都是如此呢，比如牛顿。”
周老师大笑了几声，仰头喝完了酒。
“天才？别说这个词了。我的一生都有它存在。进少年班的时候老师说我是天才；做毕设的时候我花了几个月泡在模型室都快把显示器吃了，换来一堆‘天才之作’的名声；在美国写论文写得吐血，好容易毕了业回了国，学校又开始宣传‘天才教师’，你说说，天才都是这么憋屈的吗？”他笑着摇头，“我不是天才，除非这世上没有天才。”
“对不起，”钱明昊不知道说什么，“让您伤心了。”
“伤心到没有，这么多年了，我早就解脱了，轻松得很。就是这两年没那么拼了，不会那么好强了。”
“那你离婚的时候还喜欢她吗？”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也受够了，希望能赶紧回到正轨，不过我也不希望变成她那样。”周老师直视着钱明昊的眼睛，“我不觉得出家了就是想开了，要是想开了，无论信不信佛，无论去哪里过都一样。但她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我都不太能想起她的脸了。”
对话又归于一段寂静。
“我今天话有点多，你别介意。”还是周老师打破了沉默。
“那您还建议我去美国修莱杰明的研究生吗？”
周老师摇了摇啤酒罐：“听你自己的，小钱。我不过是在你身上看到了点我以前的影子。”
过完年钱明昊早早回来学校准备东西，他给周老师发的新年祝福也一直没有人回。测绘分组时他被分到山西，小组同学纷纷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大天才你好啊！有没有去金老师那拿手册？”钱明昊道了谢，去领了手册，找机会早退了。
钱明昊一组去的是山西临汾广胜寺，他们得爬一座极高的塔，看着就腿软，不过同学们兴致尚可，没有人有异议。在某一层里，钱明昊再一次见到了佛像。它更高大，也更有压迫感。他强迫自己去看头顶上的悬梁顶，可思绪还是忍不住回到那尊佛像上。
它在悲悯我。钱明昊想。
于是他走过去，摸着石碑上浅浅的刻痕。然后他想起了老郭中国诗词鉴赏书里的一首词，里面有一句是这样的。
驻马客临碑上字，斗鸡人拨佛前灯。
他不觉得哀伤，这更像是愚昧的人直觉上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慢慢地笑了。身后同学喊他：“钱大天才，该走啦！不然天黑之前爬不完塔！”
他转身离开，心里想着，回去以后一定要记得找莱杰明教授写去美国读研的申请书。
播音主持：相鑫淼 吕咸杰 张祥龙 孙艺佳 李晓梦 曹 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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